溫州鞋業有今天，要感謝武林門那場大火，若干年后，溫州鞋企可能會感謝歐洲人的反傾銷，給了它們第二次鳳凰涅的機會

    5月15日，歐盟向中國鞋業開征反傾銷稅的第5周。當地媒體說，“處在風頭浪尖上”的溫州迎來了一位客人：歐盟鞋業聯合會主席卡爾沃。卡爾沃此行受溫州鞋業巨頭奧康集團邀請，參加一個國際鞋業博覽會，并和中國的制鞋企業進行交流，了解反傾銷對中國鞋業的影響。

    此前歐盟經過反傾銷初裁，決定從4月7日起開始對中國皮鞋征收6個月的臨時性反傾銷稅，稅率將在6個月內從4.8%上升到19.4%。而半年后這一臨時性征稅措施很可能變成為期5年的長期反傾銷稅。

    2006年的第一場雪

    5月10日，浙江衛視援引省經貿委統計數據，今年4月底的春季廣交會上，溫州鞋業接到的歐盟訂單銳減30%—40%。反傾銷的負面影響開始顯現。

    “數據都是死的，真正可憐的是當時的場面，一整天都沒一個歐洲人上門來。”一位溫州制鞋企業的湯姓負責人告訴《商務周刊》，以往溫州鞋企在廣交會上總是滿載而歸，拿國外訂單回來不成問題。這次廣交會召開在歐盟開始征稅之后，溫州鞋商普遍給予較大期望，參展單位幾乎每一家都拿出看家本領，款式針對性強而又沒有雷同，顯示出了溫州鞋的真正實力。“可是沒想到，精心準備的這臺戲卻落了個無人喝彩。”湯苦笑到。

    廣交會的陰影讓人又想起一個多月前那場倒霉的大雪。3月5—7日，2006春秋季杜塞爾多夫國際鞋類展覽會(GDS)在德國舉行，這是全球第一大鞋展，檔次高、規模大。此時反傾銷的烏云已經逼近，溫州鞋商寄望能在GDS拿到一些大客戶的訂單，紛紛使出殺手锏，各家費盡心血設計的鞋版放在一起足有上萬雙。可就是這上萬雙精心之作，在法蘭克福轉機時遭遇不測。

    “法蘭克福的春天從來不下雪的，可今年雪下得特別大，航班延誤，把鞋版整個搞混雜了。”湯先生介紹，等到了杜塞爾多夫，有的參展商根本就拿不到自己的鞋版，僥幸拿到的也殘缺不全，根本湊不出精心設計的系列產品。溫州鞋企的兩個重要國際窗口，今年都遭遇了“滑鐵盧”。

    鞋革行業是溫州第一大支柱產業，現有鞋企近4000家，從業人員40多萬，年產皮鞋6億雙左右。據海關統計，2005年溫州皮鞋出口4.38億雙，總出口額15.84億美金，其中出口到歐盟的5.34億美元，占了1/3強。而在中國出口歐洲皮鞋總量中，溫州鞋企又占到1/4以上。歐盟此次開征稅率近20%的反傾銷稅，對溫州鞋業的負面影響可想而知。

    “歐盟說中國企業傾銷，把反傾銷稅強加到我們頭上是非常不公平的。”奧康集團進出口公司總經理吳春悅向《商務周刊》表示，“要加征反傾銷稅是他們去年就定了的，中間雖然進行了幾次見面會、溝通會，我認為只是走形式。”

    奧康集團是中國最大民營制鞋企業，擁有10億多元資產和1萬多員工，年產皮鞋1000多萬雙，在溫州、廣州及米蘭設立三個鞋樣設計中心，每年開發出3000多個新品種，在意大利、西班牙、美國、日本設立了國外分公司。這家全國民營百強企業是溫州鞋業的帶頭企業。

    吳春悅介紹，今年3月12日，他曾參加過由商務部組織的企業代表和歐盟委員會貿易總司貿易救濟司司長維尼格的見面會,吳對那次以溝通為目的的見面很失望：“我感覺是各說各的，歐盟官員就是走走過場，并沒有真想聽取我們企業的意見。”

    吳春悅認為，歐盟提出的反傾銷理由并不客觀。“比如說他們拿出了中國2005出口歐洲的數字，說從4000萬雙激增到1.8億雙，這并不是事實。2005年之前因為有配額壁壘，中國鞋可能是通過第三國出口，所以2005年之前至少也有1.5億雙。這是業內都知道的事實，他們卻拿一些并不能反映事實的數據說事。還有，他們說中國鞋便宜，有沒有考慮歐元這兩年一直在升值？他們以巴西作為參照國，且不說對巴西是否符合參照國的地位尚有異議，即使選了巴西，我們奧康同等價位的鞋子還比巴西普遍高1個美金左右，這又怎么解釋？”吳既氣憤又無奈地說，“這些理由我們都提出來，但他們并沒有正面回應，他們就是非常主觀地認定你傾銷。”

    最讓中國企業不服氣的是歐盟對中國鞋企市場經濟地位的否定。去年7月立案后，歐盟于10月選擇了13家中國鞋企進行實地核查，而核查結果是沒有一家符合市場經濟地位。溫州鞋革工業協會秘書長朱峰表示，制鞋行業是中國市場化程度最高的、民營化最強的行業之一，沒有任何國家股權，是完全按照市場經濟規則來運營的。他指出，絕大多數的民營企業都是白手起家，從無到有，根本不可能存在政府干預手段。他具體說：“廣東、溫州、泉州三地為我國民營經濟的發源地，三地鞋企均為獨資或合資性質，也不存在政府方面的優惠補貼一說。”

    “作為民營企業，掙了錢要給國家交稅，虧了都是自己的，俗話說‘殺頭生意有人做，虧本生意沒人做’。”溫州吉爾達鞋業有限公司總經理余進華也表示對歐盟的裁定不滿，“歐盟這次一刀切，不是因為中國沒有一家符合市場經濟地位的企業，沒有一家不存在傾銷的企業，而是因為他們怕開這個口子，怕更多的中國企業要求市場經濟待遇。他們的核查只是走走形式。而且溫州鞋占歐盟市場比例這么高，我們幾乎百分之百都是民營企業，這次卻一家都沒有抽到。”

    民間智慧：抗辯、溝通和游說

    3月8日，國內三大鞋業基地浙江溫州、福建泉州以及廣東的鞋業協會在浙江溫州宣布聯合組建歐盟反傾銷應對聯盟，進行“無損害抗辯”。民間渠道的反傾銷應對統一戰線宣告建立。

    “3月12日歐盟負責反傾銷調查的貿易救濟司司長維尼格要來杭州，我們就是專門為了配合他的行程。”溫州鞋革工業協會秘書長朱峰告訴《商務周刊》，聯盟成立的日子經過他們三地商會的精心策劃，“按照原來商務部的通知，他應該是2月18日來溫州的，但后來行程發生變化，我們也就跟著推遲了。”

    朱峰還介紹，這個聯盟的成立并不是突發奇想。“我們三地商會本來就聯系緊密，去年年底我去福建的時候就提出了這樣的想法。”朱峰說，“今年年初泉州市鞋業商會的秘書長來溫州，我們又商量了具體的做法，最終由我們溫州鞋革工業協會起草，在適當的時機推出了這個聯盟宣言。”

    朱峰透露，目前三地協會正在準備下一步具體舉措，“我們已經找了最好的律師，是成功做過紡織品反傾銷的律師，聯合歐洲最好的律所，收集資料，盡力在七月或八月于仲裁進行投票前搜集足夠證據，證明中國皮鞋對歐洲產業并不構成損害”。

    除了正面抗辯，各種渠道的溝通也在積極展開。奧康和吉爾達鞋業均向記者表示，他們分別收到了中國輕工進出口商會的通知，將受邀參加5月22日在歐盟總部布魯塞爾舉辦的反傾銷聽證會。

    吉爾達鞋業總經理余進華告訴本刊，此次聽證會是歐盟采納了中國輕工進出口商會的要求專門召開的，中國此行代表團將由輕工進出口商會帶隊，企業代表有四五家鞋企的一把手。“行程安排已經傳過來了，18、19號還安排了鞋企與歐洲進出口商、歐盟鞋業工業協會的見面，22號是聽證會，我們希望能通過這次聽證會加強溝通，申辯我們的理由。”余進華表示。

    與此同時，5月15日西班牙鞋業協會兼歐盟鞋業聯合會主席卡爾沃來到溫州考察，并受邀參加在重慶召開的第三屆中國西部鞋業博覽會。

    “反傾銷是這次西部論壇的一項主要議程。”奧康集團總裁王振滔向《商務周刊》透露，“我們安排了一個圓桌論壇，讓卡爾沃先生和受邀的歐盟客商代表、中國企業代表面對面交流。我們還將和百家鞋企一起發表一個‘重慶宣言’，共同應對反傾銷。”

    據王振滔介紹，此次“重慶宣言”是由奧康牽頭、多家企業參與的純粹民間行為。他說：“歐盟鞋業聯合會主席也是由我們奧康出面，直接通過西班牙大使館邀請的。”

    企業牽頭反傾銷要花費巨大的精力財力，王振滔表示，奧康當然盼望通過協會出面，政府支持，最終促使歐盟取消或降低針對整個行業的稅收，但是奧康也在積極推進第二套方案。“中國企業有大中小，一棍子打死不合理，我們奧康作為百分之百的民營企業，要爭取歐盟的市場經濟待遇。”王說。

    吳春悅還向記者透露，去年年底和今年5月初，奧康向歐盟兩次提交材料，就奧康未被歐盟作為抽樣企業提出異議，希望歐盟能來奧康實地考察，承認其市場經濟地位。

    據王振滔介紹，奧康與意大利、西班牙的鞋業協會本身有著良好的關系。兩年前，奧康與意大利最大的制鞋企業GEOX合作，就是通過意大利鞋業協會從中引介的。王振滔介紹，意大利鞋業協會的秘書長帶著他走遍了一家家著名的鞋樣設計中心、品牌鞋廠及皮鞋設備、原料工廠。“是他們給我打開了意大利鞋業之門。”王說。

    奧康和西班牙鞋業協會同樣有著良好的交往。王振滔介紹，“卡爾沃先生很樂意地接受了我們這次邀請，同樣，我們6月還將去西班牙，參加他們的會議。”

    “合則共贏，不合則兩敗俱傷，”王振滔表示，“我們和歐盟并不是你死我活的關系，我們有很多共同的利益，加強溝通有利于找到雙方都能接受的解決辦法。”

    而共同的利益也為溫州鞋反傾銷增加了天然的同盟軍。吳春悅透露，奧康的合作伙伴、意大利最大制鞋企業GEOX就在歐洲通過他們的影響力，給歐盟鞋業工業協會施壓。吳說：“他們也并不是為我們鳴不平，而是因為反傾銷稅直接損害了他們的利益。”

    王振滔也告訴記者，今年三四月份他剛從歐洲考察回來，當地采購商和供應商對歐盟的反傾銷裁決反應非常強烈，“像德國的一個大供應商德爾曼每年要從中國等地進口1億雙鞋子，提高稅率對他們影響非常大。英國的clark公司告訴我，因為稅率提高，他們一年可能要多花1500萬英鎊用于進口”。

    擔心受牽累的還有歐洲的鞋材、鞋機行業，他們擔心中國鞋業生產規模的縮小，和中國的報復性措施，將影響對歐洲鞋材、鞋機的進口，也紛紛表示反對對華鞋業的反傾銷。

    通過政府、協會、企業的共同努力，朱峰認為，盡管歐盟做出了令人失望的初裁，終裁的最終稅率還沒出來，但中方的努力已取得了收益。

    “去年6月歐盟是從勞保鞋向中國開刀的，一開始的征收范圍還包括運動鞋，但現在主要針對皮鞋征收反傾銷稅，說明歐盟政策已經有所松動。”朱峰說。

    善于抓住危機的性格

    晚上8點，奧康甌北工業園區的車間內依然燈火通明。奧康進出口公司總經理吳春悅接待了一天的外國客商，手機又響了，吳已聲音沙啞：“明天要貨？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雖然面臨歐盟不公正的反傾銷制裁，對吳春悅來說，不能按時完成客戶的生產任務更讓他頭痛。采訪中，溫州鞋企都認為，反傾銷對出口構成一定的影響，但“影響并沒有外界想象的大”。

    談到原因，溫州鞋革工業協會秘書長朱峰認為，溫州鞋業是完全市場經濟的產物，本身經歷了很多風雨，有足夠的抗擊能力，“反傾銷不可能壓垮溫州鞋業”。

    “我們經歷過貿易壁壘、俄羅斯灰色清關、西班牙燒鞋，溫州鞋業是在風雨中成長起來的，拳頭吃多了，弱小的企業倒下了，留下的企業強壯了。”面對反傾銷，朱峰非但沒有愁容滿面，甚至還時常在回答記者的問題后發出“嘿嘿”兩聲得意的笑。

    朱峰介紹，因為歐洲市場的不確定因素，溫州鞋早就把市場做到全世界，像吉爾達、凱薩迪倫這樣的出口型企業，這兩年一方面加大內貿力度，另一方面積極開辟非洲、中東、東南亞、獨聯體、日韓等市場，以分散歐美市場的風險。

    吉爾達鞋業總經理余進華也向《商務周刊》證實，吉爾達出口業務占60%，歐盟占整個出口業務的30%多，此次廣交會上雖然來自歐盟客戶有所減少，但他們接到的東歐、東南亞的訂單卻大幅增加，總的成交額反而高于去年。

    “一把火燒了赤壁，也燒出個三國鼎立的鼎盛時期，杭州武林門的兩把大火，先是燒掉了溫州的假冒偽劣皮鞋，又燒出了一個‘中國鞋都’。”1987年8月8日，杭州武林門廣場上，憤怒的杭州人點起大火，5000多雙溫州的假冒劣質鞋葬身火海；1999年12月15日，同樣在杭州武林門廣場上，“打假保名牌”的溫州鞋商奧康集團總裁王振滔又親手點燃了一把大火，2000多雙假冒溫州鞋在熊熊大火中化為灰燼。朱峰自豪地說，“中國鞋都”現在是溫州第一張金名片。不管是中國馳名商標、真皮鞋王、國家免檢產品，溫州鞋都占同行業的半邊天，溫州鞋在國內市場的品牌戰略已經取得了相對成功。

    “溫州鞋在國際化道路上走得也不錯，我們現在的產業配套完善、企業管理水平提高，價格下來了。溫州皮鞋價廉物美，勢必對歐盟的皮鞋工業形成沖擊。而意大利、西班牙并不加緊自身調整，所以我們早就判斷，歐盟發起反傾銷是遲早的事。”朱說，“對溫州鞋企來說，反傾銷也好，西班牙燒鞋也好，和武林門燒鞋一樣，未必是壞事。”

    在朱峰看來，反傾銷是促進溫州鞋企進一步洗牌和產業升級的又一次契機，他把這稱為“負面影響，危機效應”。

    朱峰樂觀地表示，WTO有些游戲規則看起來很殘酷，但對溫州鞋業的國際化有積極作用，會促進中國鞋業更加良性地發展。“比如說原來我們刷的膠里含苯，因為國外的環保要求，我們現在就不用這樣的膠了。”他說，“同樣，溫州鞋要在國際上站住腳，包括品牌、包括質量、營銷渠道，都需要改進。”拿營銷渠道來說，即使是康奈，現在在歐洲的店還只是開在華人區。

    “國際化像游泳一樣，是一個從淺水區到深水區的過程。”朱峰說，“反傾銷可能會成為一個契機，縮短我們國際化的進程。”

    企業方面的消息則顯示，一場在“障礙門”前的調整、升級已悄然啟動。奧康已斥資5000萬打造國內營銷網絡。王振滔向記者表示，奧康首先要吃好國內這塊“紅燒肉”，練好內功，才不至于出去“啃骨頭”。

    吳春悅還表示，國際市場上，奧康銷售方式的轉變將在今年有實質性舉動，要從國際貿易領域盡快發展到國際營銷領域，這是他今年工作的重點。“前兩年我們一直在探索，考察市場，尋找合作伙伴，今年我們會有明顯舉措。”吳透露，這種明顯舉措，包括直接到國外開連鎖店，進入國際終端市場。

    “溫州鞋業有今天，要感謝武林門那場大火；若干年后，我們可能會感謝歐洲人反傾銷，給了溫州鞋第二次鳳凰涅的機會。”王振滔表示。